22 June 2016

傩舞(作者:张弘)

晚饭后,我照例把自己关进书房。电脑荧屏上的绿色提示符一闪一闪的,诱使我有一种要写些什么的冲动。 写什么呢?自从来到这个城市后,我脑袋里就生不出童话了。 我的目光无奈地从电脑上移开。窗外,红红绿绿的焰火悄无声息地升落,偶有鞭炮声响,也是稀稀落 落,来去匆匆。 今天是元宵节……在我们那儿,今天…… 我开始恍惚了。我的手指禁不住要在键盘上”噼里啪啦”敲打起来。于是,屏幕上出现了两个大大的字–傩舞。 傩舞–这是今晚我要写的童话的题目。 我眼前只剩下这个显示着”傩舞”的荧屏。我急于要写下去,只恨自己慢吞吞的敲键速度跟不上思绪的进程。同时,我还听到一个声音,执拗地,紧紧地追着我的思路在问: “可是,’傩’这个字读什么呀?” “它读nuo(挪)。傩舞是山里人祭神时爱跳的舞蹈,是旧年终了,或新春到来时村庄里的头等大事。山里的男人是戴着面具跳傩舞的,这面具自然就叫’傩’。” “那么,再请等一等,’傩’是个什么样子呢?” “傩是木刻的。瞪着眼,张大嘴,鼻、眉、额、颧骨,棱角夸张地分明,一副似笑非笑,似怒非怒的古怪表情。历史学家称,傩舞始于一千多年前。当时的人既想显出对神的敬畏,又不愿失去自己的尊严,便选择了这种人神鬼合一的面具。” “有傩的童话一定很神秘,很特别吧!” “可不,那个跳傩舞的小村庄曾给过我许多神奇的灵感。” 我觉得荧屏慢慢放大了,”傩舞”的字样里幻化出故乡的模样,故事就从这里开始…….


圆圆的月亮升起来 ,整个天空变得清清朗朗。 木头的吊脚楼被熊熊的火把映亮了,穿花筒裙的姑娘们嬉笑着坐在楼梯上。 楼前是个宽宽敞敞的院子,生就的演傩舞的好舞台。院子的另一头还有棵枝叶繁茂的大树。 隐隐约约传来了鼓点声,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激越。姑娘们随着鼓声的临近互相靠得更紧。当一声大镲”嚓”地划破天空时,连那棵大树都禁不住抖了抖枝叶。 傩来了。傩沐着月光,踩着鼓点来了。傩尽情地摆动着肢体,跳出最奔放的舞姿。他们面具后蓬乱的头发有力地甩着,张大的嘴里有节奏地吐着神秘的乡音:”噢啊、噢啊,咳咳、噢啊。” 有时,乐声会嘎然而止,傩们就俯卧出一个个”大”字来膜拜地神。有时,乐声又变得热烈急促,傩们就向着月亮疯狂地舞着手臂。 看傩舞的姑娘们挤成一团,既紧张又兴奋。她们知道那面具背后有自己心爱的小伙。小伙厚实的双肩上的汗珠正在月光下闪亮着。 注视着傩舞的还有院中的那棵大树。它不知伫立了多少年,又不知看了多少场傩舞。当年的第一代舞者早已长眠于地下,而他们的曾孙辈,也已成了白须齐胸的老人。 树就这样在与傩舞者共同的呼吸中,在倾听他们一代又一代的呐喊中,在随着他们一起摇摆枝叶中长成了。 长成了的大树觉得有种躁动不安,它急于加入傩舞的行列,也成为一个自由的舞者。 有一个晚上,在傩舞开演前,当一位百岁的长者–他曾是傩舞者中最棒的一个–来回摩挲树干时,他感到大树的体内似有股血液在流淌,有股灵气在升腾。 长者说:”这棵树成精了,我得从它身上雕出个傩来。”长者便用斧子劈下一块,精心雕琢。 傩的形象在长者手中慢慢凸现,当长者把它戴上试一试时,树精做成的傩竟紧紧贴住了他的脸。这位一百岁的长者觉得自己不禁又要跳起傩舞来。他像个孩子似的在院子中央旋转着,欢叫着。 锣鼓声中,长者跳得更精彩了。他被一股子激情推动着,在随着灵感舞蹈。他的舞姿呈现出一种天真未凿的状态,令他本人都震惊。 长者说:”哪是我在跳。这简直是我的傩面具在舞蹈。要知道它可是从成了精的树上脱出的。”他让周围的人带上面具试一试,无论是谁,当他们把傩拿到面前时,都感到傩会急不可待地牢牢贴伏在他们的脸上。傩开始支配着他们舞,而不是他们带着傩的面具跳。透过这面奇异的傩,每个人的眼前都展现出一个妙不可言的世界。 成了精的树望着这个情景,树叶快乐地沙沙奏响。虽然长者从它身上劈下了一块,可这反使它有了生命得以延续、新生的幸福。随着傩舞长成的树,树干仅仅是它的外壳,而它的灵魂,将是永远属于傩的。


跳傩舞的小村落,平静地过了几个世纪。有一天,一个异乡客闯了进来。 异乡客的胸前挂着个方匣子。每到一处,都要把匣子举到眼前,”咔嚓”、”咔嚓”闪出光来。他”咔嚓”过吊脚楼,”咔嚓”过花筒裙,”咔嚓”过白木屐,更”咔嚓”过无数场傩舞。每次”咔嚓”以后,黑黑的方匣子里便会吐出一张画来,而景物都准确无误地缩小在了上面。 异乡客把这些他成为是”照片”的神奇的画挂进了各家的吊脚楼。这引得姑娘们对着照片上的自己叽叽喳喳。打这以后,每当傩舞开始,异乡客挂着黑匣子来到时,姑娘们的目光总会从傩身上游离开,甚至跳舞的小伙子,当他们嘴里”嘿嘿,嗬嗬”时,视线也不由地移向了神秘的黑匣子。 异乡客要走了,他把黑匣子留给了跳傩舞的小村落。面队欣喜异常的村民,他也提出了一个要求: “我要一面傩。”他说,”我是个收藏家。” “喏,就是那面。”他又指了一指。 每一面傩都有一位主人。可异乡客所指的那面恰恰没有。人们依稀记得祖父辈说起过,这是位百岁的老人雕成的,而这位老人早已仙逝了。 没有主人的傩当然可以送人。 而收藏家便成了它的新主人。 起风了,成了精的树看着用自己的生命的一部分做成的傩被带走了,发疯似地摇撼着树冠。 新主人带着傩翻山越岭,登上了回乡的列车。 昏昏沉沉的车厢里,收藏家斜倚着靠背睡着了。他对自己这次旅行的收获是如此满意,以至于在梦中,嘴角都漾着浅笑。 列车广播里开始播放老掉牙的流行歌曲。歌手扯着喉咙在嘶叫,这嘶叫又通过喇叭传出来,混着车中的嘈杂,车下的轮声,刺激着人的耳膜。 收藏家醒了,他不喜欢听这样的音乐,又觉得这样坐着难受。他忍不住可、打开行李包,再次欣赏傩。 当傩从包中取出时,引来了周围同样百无聊赖的人们:”哎哟,多怪的面具,叫什么呀?” 收藏家不无得意地戴上:”它叫–” 可”傩”已经领着收藏家在座位上舞了起来。收藏家在走道间转着圈跳,嘴里咿咿呀呀唱着他自己都听不懂的词。车厢里的人们起先咯咯笑着,没想到旅途中还有免费的即兴表演可看。但慢慢地,他们害怕了,因为他们能感觉到面具后面藏着一种痛苦的表情。而那些有些狰狞又有些滑稽的面具,配上这简单原始的舞蹈动作,竟有种威慑力逼着人后退。 人们真的惊恐地逃入了下一节车厢,可收藏家也跳了过去。刚开始时收藏家真想把面具扯下来,可现在他连这点意识都没有了。他的舞姿渐渐显得粗犷:他跳入了就餐车厢,撕下了不少的白桌布;他转入了卧铺车厢,把好几张床蹬得摇摇晃晃;他甚至舞入了列车员的播音间,在奔放的劲舞中捧起了播音器材,又随意地抛了起来……. 所有车厢的音乐都突然停下。收藏家的舞蹈也定格住了。刚才他还用右脚重重地跺地,像公牛般地高高跳起。如今那右脚便半悬在了空中。待收藏家恢复意识后,他便像匹跑了长路的老马似的浑身冒气。他呆呆地望着被扯下来的傩面具,一种恐惧在心里深深扎了根。


收藏家不敢把傩带回家中了。但他又不想扔掉。并不是因为吝啬,只是每当他望着这面似人似神似鬼的面具时,便想:我让它离开村庄,已经是罪过了。如果再把它遗弃,那会受到更大的惩罚的。 还是妻子为他出了个好主意:”把傩挂在阳台上吧,兴许它也可以为我们驱邪迎神呢!”他们的家是被包围在四五幢有玻璃幕墙的高楼中的,于是在漆黑的夜里常回生出一种陷入玻璃森林的孤独无助。如今有了傩在阳台上的守护,主人的睡眠顿时踏实了许多。 可是傩不踏实。车厢里的那种新奇造已荡然无存。它在水泥砌成的冰冷的阳台上度过了一夜又一夜。阳台上可以看到星空,但星空是灰蒙蒙的;也可以忘见月光,但它不能沐着月光舞蹈。特别是当那些有玻璃罩的大楼里传出卡拉OK、迪斯科舞曲混杂的”乐声”时,傩整个地焦躁了起来。 闷热的夏夜,收藏家的女儿–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跑到了阳台上。小女孩踮起脚仰望星空:”多灿烂的星星呀!” 傩听了觉得特别的悲哀,要知道在旷野里看,星星要比这儿的大得多,亮得多。 与此同时,小女孩还发现了傩::”多奇怪的一个面具。”她把傩捧在手里仔细打量着,又忍不住戴上 了。 傩在女孩的小脸蛋上略显得大了些,可它还是牢牢地贴住了女孩的脸。此刻,傩又听到邻家的摇滚乐、舞曲的混合的乐声了。它拖着小女孩狂舞了起来,她从阳台上舞进了客厅,又从客厅舞到了门外,开始去叩打撞击一户户有乐声的门。 等到收藏家夫妇发现时,小女孩已经舞到了楼下单元。她每进一户人家,或随着迪斯科狂蹦乱舞,或跟着单调冗长的卡拉OK细扭腰肢。如果碰到疯狂的摇滚乐,那必定还会有一段破坏性的舞蹈。小女孩跳了一会儿后还会换一户人家,似要搜寻到一种令她满意的舞乐方能罢休。她的父母吃力地追着,却跟不上她的步伐,当他们刚刚央求了A单元的主任关掉一切音响,小女孩又跳入了乐声喧天的B单元。她从这幢楼跳入那幢楼,令收藏家夫妇惊讶的是,这个城市里的每一户人家似乎都在靠卡拉OK之类的消磨夏夜。甚至当小孩来到了大街上时,都不可能停下舞步,因为甲壳虫般的小汽车里同样飘出类似的乐声。 小女孩就这样在整个城市里跳呀跳,直到收藏家夫妇哀求了市长,拉掉了市里的一切电源,让所有的乐声都消失后方停下。而那时已是天明了。 收藏家再也不敢留下傩了。但他的朋友W喜滋滋地说:”把傩给我吧,它正好为我的私人收藏馆增色,那里可没有音乐,它会静静地呆着的。”


W的私人收藏馆。傩被高高地悬在了墙上。 这儿是个寂静的世界,铺着地毯,人们进进出出,都是轻手轻脚的。所有的声音都和历史一样在这里凝固了。 有一次,许多幼儿园的孩子一个接一个拉着前面人的衣裳来看展品。走在最后的那个小男孩笑嘻嘻地望着傩,唱起了”小鸭子”之类的歌谣。傩忽然激动了起来,他觉得有股力量在面具内膨胀,弄得面具”吱吱”作响。可是最前面的老师回头狠狠瞪了小男孩一眼:”不许发声,守纪律,懂不懂?” 小男孩于是低下头哭了,但他只抿起小嘴,掉几滴泪,却不敢哭出声来。 以后,再也没有人在傩面前唱过歌。傩变得不再浮躁了。但它很寂寞。寂寞得都忘了傩舞是什么。 每个展厅还在角落里放一个木头人,穿着古代的衣裳,很美丽又很虚假。傩起先搞不懂为什么在一屋真的展品中要摆上这样一件。晚上,他听到木头人嚷嚷:”假如我是个真的古人,那会把参观者吓死的!人有时就惧怕真实,偏爱假的东西。”有时他还会凑近傩”嘿嘿”地笑:”告诉你,还有一个原因:假的比真的更容易赚钱!这里所有的东西其实都和我一样是假的、假的、假的……” 晚上的展厅是木头人的天下。他把傩戴在自己脸上,并哼起小调,跳他自己假想的傩舞。可傩不肯跟着跳,每当木头人扭动时,傩就会掉下,重重地摔在地上,有一次还碰掉了一小块下巴。 “都是假的,假的木头人连舞都不会跳。”傩感觉自己也衰老了,脸上出现了皱纹似的裂痕。没人看得 出,那裂痕里盛着的是深深的失望和悲哀。 木头人倒热衷于傩舞。木头人是没有心的,他什么也看不懂。 终于有一个晚上,傩又跳了起来。它听到了遥远的一个展厅里传来”叮叮咚咚”的钟声,立刻带着木头人朝乐声的方向跳去。木头人开始时还喊:”慢些,慢些!”可后来全没了自我控制,和傩融为了一体。 “啊,那多像真实的声音呀,和小男孩的歌谣一样,真的声音。”傩想。 穿过三个奇妙的展厅,傩终于看到一排大小不一的铜制编钟挂在木架上,还有一个古时打扮的木头少女用小木槌击奏着。 戴傩的木头人绕着编钟,随着”叮咚”声踩着步子。木头少女乐得”咯咯”笑,并且”叮叮咚咚”敲击得更快了。傩感觉天地又在旋转了,似乎海域穿花筒裙的少女们的欢呼声。它又一下子进入了狂放的状态,它开始拖起木头人撞倒陶罐,撞倒瓷瓶,撞倒酒樽,它甚至还让木头人顿时具有了那些跳傩舞的小伙们的气力,一下子就把中央的青铜鼎给掀倒了个儿。 木头少女吓得丢下小木槌逃了出去。傩于是让木头人捡起小木槌,让它自己且敲且舞。 “哐当……” 第二天,当W先生来到展厅时,发现里面一片狼藉,傩的面具已成了碎片。他呆了,他哭了,继而又恨得牙根发疼,是谁这么跟他过不去,要糟蹋他多年收藏的心血?但他不敢报警,因为他清楚展厅里多是赝品,这个他苦心经营的”真实”的世界,竟然被傩一举打破了!


城市里没有人会修复傩。于是它的碎片重新回到了有吊脚楼的小村落。一位一百岁的老人把它仔仔细细地拼合了起来,傩又一次睁开了眼睛。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白天,可院子里也在上演属于夜的傩舞。傩看到吊脚楼前挤满了外乡人,他们和W的收藏馆里的那些游客一样,嘴里嚼着口香糖,胸前挂着相机。而那跳舞的小伙子呢,他们戴着很薄的面具,并且叼着香烟。一个个的烟圈就从傩张大的鼻孔里吐出。懒洋洋的舞蹈每隔五六分钟还要休息一次,此时便有许多穿花筒裙的姑娘从四方跑到吊脚楼前,她们拿着许许多多有傩像坠子的项链,那么娇媚地冲外乡人笑着。 最后,傩又把目光移向了那棵树精,它已经老得没了一片叶子,人们在树上绑了个大喇叭,就从那里面播放傩乐。 傩就这样留下了。 可没人愿意戴上它跳舞:”这么沉,为什么不改成塑料的呢?” 傩于是被挂在了树精上,就是原来树精被砍了一块的地方。这样,傩和树精便成了一个景点,每天都有不少人在傩的身边拍照:”咔嚓”! “咔嚓!” “咔嚓!”……

傩的故事并没有完。可我的电脑却发生了故障,”傩”这个字突然从屏幕上失踪了! 我紧张地按遍了所有的键:没有,没有”傩”! 我冲出去敲隔壁邻居的门,邻居已经睡下了,他很不情愿地替我开了门。他的电脑里也没有。 没有,还是没有”傩”。 邻居打着哈欠说:”这个字不是早从常用字典中被删去了吗?” 难道是真的?可为什么刚才我能一直…… 那么有一天,有关傩的故事,有关故乡的记忆,还有傩带给我的所有灵感、激情也会突然消失吗? 所以趁我还记得它时,我写下了这个故事。 所以趁你还喜欢童话时,请不妨读读这个并不精彩却很特别的童话,然后闭上眼想一想,那棵十几人都抱不拢的大树以及树上那面孤独的傩…….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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